爱的算法
我获准自己穿好衣服迎接布拉德,不过得有个护士在房间里看着。我套上一条旧牛仔裤,还有一件紫红色高领毛衫。我的体重下降了好多,那条旧裤子只能松松垮垮地挂在髋骨上。
“去赛勒姆[1]过周末吧。”布拉德单手环着我的腰、护着我走出医院时提议道,”就我们俩。”
他和韦斯特大夫在医院门口说话,我在车里等着。我听不见他们在讲些什么,但我猜得到医生是怎么叮嘱他的:”务必保证她四小时服一次西汀[2]。别让她长时间独处。”
开车时,布拉德轻柔地交替踩着油门和刹车。我怀着艾米那阵子,他就是这么开的。路上车不多,交通很顺畅。高速路两边郁郁葱葱,美得完全可以印到明信片上。西汀让我嘴角的肌肉放松,我在化妆镜中看到自己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爱你。”他轻轻地说。他一直都是这样说的,轻得仿佛心跳和呼吸一样。
我静默了几秒钟,想象自己拉开车门,直扑到高速公路上。当然,事实上我什么举动也没有。我都没法子让自己惊诧一下。
“我也爱你。”我看着他说。我一直都这样说,仿佛这是给某个问题的答案。他看了我一眼,笑笑,然后把眼光转回到路面上。
对他来说,这意味着那些老套路都回来了,和他说话的就是他多年以来一直熟悉的的那个女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们只不过是又一对利用周末从波士顿来这里小游的夫妻:住住包早餐的小旅馆,逛逛博物馆,讲讲老掉牙的笑话。
这是个爱的算法。
我想要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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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设计的第一个娃娃的名字叫劳拉。”聪明劳拉”牌。
劳拉拥有褐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活动自如的关节、二十只马达、一个藏在喉咙里的语音合成器、两个伪装成衣服扣子的摄像头、若干温度与触觉传感器,还有一个藏在鼻子后面的麦克风。这些都不是什么特别高精尖的东西,我所用的软件技术也已经问世二十多年了。不过,我还是为我的作品感到骄傲。她的零售价是五十美元。
非常玩具公司已经没办法应付蜂拥而来的订单了,那时候离圣诞节还有足足三个月。作为CEO,布拉德上了CNN[3]、MSNBC[4]、TTV[5],还有其他所有用字母组合命名的媒体,弄得连空气里都塞满了劳拉的事情。
我也跟着他到处上访谈节目做演示。照市场副总裁给我的解释,这是因为我看上去像个母亲(尽管我那时不是);另外(他没明说,不过我听得出弦外之音),我还是个金发美女。我是劳拉的设计者,这一点他们后来才想起。
我的第一次电视演示是给一家香港电视台做的。布拉德想让我在上国内早间节目之前先找找上镜头的感觉。女主持辛迪在采访某个生产”湿润度测量仪”的公司的CEO,我们就在边上等着。那会儿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合过眼了。出于紧张,我一共带去了六个劳拉,以防出现五个娃娃同时罢工的情形。这当口,布拉德转身小声问我:”你觉得这个湿润度测量仪是干什么用的?”
我当时在非常玩具才干了不到一年,和布拉德并不熟。我们聊过几次,不过都是些业务上的事情。他看上去是那种一本正经、事业心强的人物,你可以想象那样的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开了第一家公司–没准干的是买卖课堂笔记的生意。我不太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或许他想看我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我不知道。做饭用的?”我猜道。
“也许吧。”他答道,随后不怀好意地挤挤眼,”不过我总觉得这名儿听起来有点那个。”
他说出这种话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有一阵子我几乎以为他是认真的。不过他很快就咧嘴一笑,我也跟着乐出了声。接下来的等待时间里,我连维持一脸严肃的表情都很辛苦,紧张情绪自然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布拉德和年轻的女主持辛迪愉快地聊着非常玩具的宗旨(”非常玩具给非常宝宝”),还有他是怎么想出劳拉这个点子的。(布拉德当然和设计不沾边,这从头到尾全是我的主意。不过他回答得着实太好,连我都快要相信劳拉是他的思考成果了。)接着就轮到好戏开场了。
我把劳拉放到桌上,让她面对摄像机,然后自己坐到桌边。”你好,劳拉。”
劳拉把头转向我,马达安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琳娜。”我说。
“认识你很高兴。”劳拉说,”我有点冷。”
空调是开得稍微有点大。我都还没注意到这个。
这显然让辛迪印象深刻。”真了不起。她会说多少话?”
“劳拉的词汇量大约是两千个英文单词,以及针对常见前后缀的语义和句法编码。她的语言遵守一种上下文无关文法。”这时候,布拉德的眼色让我意识到我的语言太专业了。”就是说,她能自己造出符合语法的新句子。”
“我喜欢新的、闪闪的、新的、亮亮的、新的、好看的衣服。”劳拉说。
“不过这些句子未必一定合乎逻辑。”我补充道。
“她能学习新词吗?”辛迪问。
劳拉把头扭过去看着她,”我喜欢学–习,请教我一个新词吧!”
我暗地提醒自己记住语音合成器的软件还有缺陷,得在固件[6]里面解决。
看到玩具娃娃转头去接她的话,辛迪显然不太适应。
“她能够……”她在寻找合适的词,”听懂我说的话?”
“当然听不懂。”我笑了。布拉德也一样。过了一会儿,辛迪也和我们一起乐了。”劳拉的语言算法得到了增强,因为我们安装了一个马尔可夫生成器[7],带有分散……”布拉德又开始给我使眼色了,”简单说来,她嘟囔的那些句子是根据她所听到的话里的关键词生成的。她还有一小组固定短语,能够以同样的方式被触发。”
“哦,刚才她看起来真的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似的。那么,她是怎么学新词的?”
“很简单。劳拉有足够的存储器去容纳几百个新词,但必须得是名词。你教她什么东西的名称的时候可以把那东西给她看。她有强大的模式识别能力,甚至能分辨不同人的面孔。”
在访谈余下的时间里,我向紧张的父母们保证,他们不用读使用手册就能操作劳拉,她掉到水里也不会爆炸。还有,她永远不会吐一个脏字,即使他们的小公主”碰巧”教给了她也不用怕。
“拜拜。”访谈结束时辛迪对劳拉说,冲她挥了挥手。
“拜拜。”劳拉说,”你人很好。”她同样挥了挥手。
每个访谈节目都大体如此。每次劳拉主动转过头来回答问题,采访者总会感到局促不安。人们看到无生命的物件表现出智能行为时的反应就是这样。他们恐怕都以为这个娃娃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接下来,我就会解释劳拉是怎么回事,于是皆大欢喜。我记住了所有没什么技术名词、让人听了心里暖乎乎的答案,熟到早上不喝咖啡也能把它们背出来的地步。有时候,我在整个访谈当中都处于自动应答模式,根本不用注意问题本身,只凭对那些听过不知多少遍的词儿的自然反应就能应付。
那些访谈,再加上其他一些市场推广技巧,很快便起了作用。我们不得不飞快地进行外包,以至于有段时间每个中国沿海的小镇都在生产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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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我们住的小旅馆的门厅里放满了介绍本地名胜的小册子,大多和女巫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和耸人听闻的描述既表达了道德上的愤慨,也透露出对超自然现象的青少年式的迷恋。
旅馆老板戴维推荐我们去逛逛”傀儡工坊”,那里出售”赛勒姆地道女巫手制玩偶”。布里吉特•毕肖普是在赛勒姆巫术案中被处决的二十人之一,给她定罪的确凿证据之一便是从她地窖里搜出的插着针的”傀儡”。
说不定她和我一样,只是个摆弄娃娃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参观玩偶店这个念头本身便足以让我反胃。
布拉德跟戴维打听餐馆和折扣信息,而我回了楼上的房间。我希望他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至少是装成睡着了。也许这样他就会让我一个人待着,给我几分钟思考时间。在西汀的药效下,思考是很困难的。我的脑袋里像有一堵墙,一堵软绵绵的墙,所有不满与痛苦的情绪都被它反弹了回去。
要是我能回想起问题出在哪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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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布拉德的蜜月是在欧洲过的。去的时候乘的是亚轨道穿梭机,票价超过了我每年付的房租。不过我们付得起这笔钱。我们的新一代产品”伶俐金宝”当时正大受欢迎,公司的股价也已经高到”亚轨道”了。
从穿梭机场回来的时候,我们是又疲倦又幸福。但我还不能完全相信我们俩已经组成家庭、以夫妻相待了,感觉像在玩过家家似的。我们一起做晚饭,就和约会那阵子一样。(布拉德还是老样子,动手的时候心气很高,但菜谱看了一节就跟不上了,还得要仰仗我来拯救他的焖虾。)这些熟悉的套路让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更加真实。吃饭的时候,布拉德告诉我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根据一项市场调查,超过百分之二十的顾客把金宝买回家后根本就没有打算给孩子玩,而是自己拿来摆弄。
“这当中有很多工程师和学计算机的学生。”布拉德说,”而且网上已经有一大堆专门教人如何破解金宝的网站。我最喜欢的网站上面有详细的步骤告诉你怎么让金宝编造关于律师的笑话。我真想看看法律部那帮家伙在起草给他们的禁止函时是什么脸色。”
我可以理解这种对金宝的兴趣。我如果还在麻省理工啃难题的话,也会想要个金宝这样的娃娃,拆开来研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应该说”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暗自纠正自己。金宝拥有智能的假象是如此逼真,连我自己都在潜意识里高估她–不对,是它了。
“说到这个,也许我们不该禁止那些破解行为。”我说,”说不定我们还能从中赚上一笔。可以公开一些应用程序接口,再把开发包卖给那帮电脑发烧友。”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金宝确实是个玩具,但喜欢她的不光是小姑娘。”我懒得再折腾人称代词了,”毕竟她有目前世界上最复杂、最实用的自然会话资料库。”
“你写的资料库。”布拉德说。好吧,我承认我在这方面是有点虚荣心。不过我为它下足了工夫,当然会由衷地自豪。
“这么好的语言处理模块,如果只能装在一个一年后就被人忘掉的娃娃上面,就太可惜了。我们起码可以发布模块接口,还有编程指南,也许再加上部分源代码,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顺便也赚点外快。”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搞人工智能理论,因为那实在太枯燥了,但我的志向也不只限于设计会说话的娃娃。我想看到会说话的智能机械做些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比如教孩子读书或是帮老年人做家务什么的。
我知道布拉德最后会接受我的意见。在严肃的外表下面,他实际上是个敢于冒险、不囿于常规的人。我爱他的其实就是这一点。
我起身清理餐具。他从桌子对面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这些先放着吧。”他说,然后绕过桌子,把我拉到他怀里。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很高兴我对他的了解达到了能预知他会说什么的地步。我们来要个宝宝吧,我想他会这么说。在那个情形下,他只能说这句话。
他也的确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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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打听完餐馆的事情,走上楼来,我还没睡着。在药物的影响下,连假睡都很难。
他想去看海盗博物馆。我告诉他我不想看打打杀杀的东西。他同意了。这正是他想从一个没有不满与痛苦、正在逐步痊愈的妻子那里听到的话。所以我们现在在皮波迪•埃塞克斯博物馆的美术展厅流连,观赏从赛勒姆的黄金时期传下来的珍贵东方古物。
这里的瓷器收藏简直惨不忍睹,那些碗碟的做工实在令人发指。图案看起来像是由小孩子描上去的。根据说明牌,这些都是由当时的广东商人输往世界各地的。他们绝对不会在中国本土贩卖这种货色。我读到一段对当时广东瓷器作坊的参观记录,作者是一位耶稣会牧师。
“匠人坐为一列,均持画笔,亦各有职司。首一人单作山,次一人单作草,次一人单作花,再次一人单作兽。各人须臾即毕,立付邻座。如是盘碟周转,流水不绝。”
原来这些所谓”珍品”不过就是在某家古老的血汗作坊的流水线上大规模制造出来的廉价出口商品。我想象每天在一千个茶杯上画同一片草叶会是什么样子:同一套工序,周而复始,当中可能有一段短暂的午餐时间。伸手,用左手取面前的茶杯,蘸颜料,一笔,两笔,三笔,把茶杯放到后面,重复前述操作。多么简洁的算法。多么合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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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布拉德吵了三个月,他才答应投产艾米,品牌就简简单单地叫”艾米”。
我们在家里争吵。一夜又一夜,我原封不动地罗列出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四十一点原因,他则以一成不变的三十九条理由来反驳。我们在公司里争吵。那里的人们隔着玻璃门望着我们在里面疯狂地比划,无声地比划。
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太疲倦了。我之前一直关在书房里,竭力调试艾米程序当中控制不自主肌肉反射的部分。这部分一定要做好,否则她感觉就不像真的,不管她的学习算法有多优秀。
我上楼回到卧室里。房间里的灯黑着。布拉德早早睡了。他也已经精疲力尽。我们的争辩在晚餐时又重演了一次。
他没有睡着。”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他在黑暗里问。
我坐到床上我常睡的那一侧,开始脱衣服。”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说,”我太想她了。对不起。”
他什么也没说。我脱完外衣,转过身。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我也开始哭泣。
我们俩都停下来之后,布拉德说:”我也想她。”
“我知道。”我说。但你不会像我那么想。
“你知道,再没有什么能像她一样了。”他说。
“我知道。”我说。
真正的艾米一共活了九十一天,其中的四十五天是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玻璃罩下度过的。在那里,我只能在医生的陪伴下在短短的几段时间里触摸到她。但我能听见她哭。我一直都听得见。最后时刻,我试图空手砸开玻璃罩,一直徒劳地拍打着坚硬的玻璃,直到手掌骨折,被他们注射镇静剂为止。
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我的子宫壁没能完全愈合,也永远不会了。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艾米已经成了壁橱里的一坛骨灰。
但我还是能听见她的哭声。
还有多少女人和我一样?我想用一种东西来填满我的怀抱–它要能学说话,要能学走路,要能一点点长大,直到我可以和过去告别,直到我停止哭泣。但不能用一个真正的孩子。我没法再去面对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感觉像是背叛。
一些人造皮肤,一点合成乳胶,一套配置恰当的马达,再加上大量巧妙的编程,我就能够做出一个孩子。让科技来抚平所有的伤痕吧。
布拉德认为这个主意是一种亵渎。他对此深恶痛绝。他没法理解。
我在黑暗里摸索,想给自己和布拉德找些纸巾。
“这可能会毁了我们,还有公司。”他说。
“我知道。”我说。我躺下来。我想睡觉。
“好,我们开始吧。”他说。
我顿时睡意全无。
“我受不了了。”他接着说,”看你这个样子,看你这么难过,我的心都碎了。实在是太痛苦了。”
我又流泪了。这种理解,这种痛苦,是爱的真谛么?
就在我睡着之前,布拉德说:”也许我们得考虑给公司改个名字了。”
“为什么?”
“嗯,我刚刚才意识到,’非常玩具’在某些喜欢想歪的人听来也挺那个的。”
我笑了。有时候,粗俗的笑话反而是最好的疗伤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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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把药片递给我。我顺从地接过来放到嘴里。他看着我从他递过来的杯子里喝水。
“我去打几个电话,”他说,”你眯一会儿吧。”我点点头。
他一离开房间,我就把药片吐到手心里,然后进入洗手间,仔细漱口,把门从里锁好,坐到马桶上。我试着背圆周率,结果背到了五十四位。这是个好兆头。西汀的药劲显然已经过去了。
我开始照镜子。我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试图一直看到视网膜,让光感受器对着光感受器,想像它们的阵列排布。我又左右摆头,想观察肌肉依次收缩又放松。这样的效果很难模拟。
但我脸上什么都没有。在这张脸孔下面,没有任何东西是真实的。痛苦在哪里?那让爱变得真实的痛苦,那来自于理解的痛苦在哪里?
“亲爱的,你还好吧?”布拉德隔着洗手间的门问。
我打开龙头,把水抹到脸上。”没什么,我想冲个澡。”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到先前在街上看到的那家商店里买些零食回来?”打发他跑跑腿可以让他安心些。我听到他出去时关房门的声音。于是我拧紧水龙头,重新望着镜子,看水珠如何顺着我脸上的皱纹形成的小小运河流淌。
人的躯体是一个值得去再创造的奇迹。而人的大脑则正相反,完全是个笑话。相信我,我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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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我和布拉德一再在镜头前解释,我们没有创造出什么”人造小孩”,那不是我们的用意,而且我们也没那么做。这只是给悲伤母亲的某种慰藉。如果你需要艾米,那你就会理解。
在街上穿行时,我会看见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的女人走过。有时我能认出来;某种特定的哭声,或是小胳膊挥舞的某种方式,就能让我确定无疑。这种时候,我会看看那些女人的脸,从中得到安慰。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从哀痛中恢复。我做好了开始另一个项目的准备。这是一个更宏伟的计划,可以真正实现我的理想,同时向全世界展示我的能力。我已经准备好让我的人生继续下去。
设计塔拉花了我四年时间。这项工作在我开发其他畅销娃娃的同时秘密进行。塔拉的外形是个五岁的小姑娘。达到器官移植水准的人造皮肤与合成乳胶给了她天使一般超凡脱俗的外表。她的眼睛乌黑明亮,让人百看不厌。
我从没有完成塔拉的行动引擎。回想起来,这可能是件好事。开发期间,我用麻省理工媒体实验室那些金宝迷送来的面部表情引擎作为临时代用品。她的微型马达比金宝多得多,让她能转头、眨眼、皱鼻子,或做出其他上千种逼真的面部表情。不过她脖子以下的部分是无法移动的。
但她的大脑,啊,她的大脑。
我用最快的量子处理器和最好的固态存储阵列来运行多层多反馈神经网络。另外还加上了我自己修正过的斯坦福语义数据库。程序美轮美奂,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品。我仅仅在数据模型上就花了超过半年的时间。
我教会她何时微笑,何时皱眉,如何说话,如何聆听。每天晚上我都会分析神经网络各节点的活化图,试图在问题出现之前就找出来解决掉。
布拉德从没见过研发阶段的塔拉。他当时正忙着弥补艾米给公司带来的损失,后来又忙于推销新娃娃。我想给他个惊喜。
我把塔拉放到轮椅上,告诉布拉德她是一个朋友的女儿。我说我有些事,问他能不能代我陪她玩几个钟头。然后我就把他们留在我的办公室里。
两个小时之后,我回来了,发现布拉德正在给她读《布拉格魔像》:”‘来,’大拉比[8]勒夫说,’睁开你的双眼,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说话吧!'”[9]
布拉德就是这样,我想,他知道怎么揶揄人。
“好了,”我打断他,”别取笑我了,我知道了。你用了多长时间?”
他冲塔拉笑笑,”下次我们接着念。”然后转向我,”用了多长时间做什么?”
“看出来。”
“看出什么来?”
“别逗了。”我说,”说真的,她哪里被你看穿了?”
“看穿什么?”布拉德和塔拉一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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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我来说都不稀奇。我能在她开口之前预见到她讲的每一句话。不管怎么样,她的所有代码都是我写的,而且我确切地知道每次互动之后她的神经网络会如何变化。
但是没有任何旁人怀疑她。我应该为此兴高采烈。我的娃娃通过的是一次现实中的图灵测试[10]。可我还是吓坏了。那些算法只是对智能的拙劣模仿,却似乎没人发觉,甚至根本没人在乎。
一个星期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布拉德。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喜出望外(我就知道他会这样)。
“好极了,”他说,”我们现在就不仅仅是一家玩具公司了。你能想象我们能拿它派多大用场吗?你要出名了,要出大名了!”
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塔拉的潜在用途,直到发觉我的沉默。”怎么了?”
于是我就给他讲了”中文屋子”。
哲学家约翰·塞尔曾经给人工智能的研究者提出一个假设。想象一间屋子,他说,一间大屋子,里面坐满了一丝不苟的职员。这些人非常服从命令,但是只懂英语。画着奇怪图案的卡片被连续不断地送进来。职员要在空白卡片上画出另外的奇怪图案作为回应,并把画好的卡片送出去。为了做到这个,职员都备有厚厚的手册,里面满是用英文写好的规则,比方说:”如果见到某卡片上有一条横线,而后面的卡片上有两条竖线,则在一张空白卡片正中画一个三角,传给你右手的职员。”没有任何一条规则说明这些图案的含义。
实际上,送进屋子的是用中文书写的问题,而职员依据规则炮制出来的是用中文做出的恰当回答。但我们能说这一过程涉及的任何要素–规则、职员、整个屋子,乃至这一系列行为–理解哪怕是一点点中文么?把职员置换为处理器,把规则置换为程序,那你就可以看出图灵测试什么都不能证明。人工智能只是一种假象。
其实,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中文屋子”理论:用神经元代替职员,用激活它们之间电位分布的物理法则来代替规则,那我们谁还可以说自己”理解”什么?思维也是一种假象。
“我听不懂。”布拉德说,”你在讲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便意识到这正是我预计他会说的话。
“布拉德,”我看着他的眼睛,祈求他能理解,”我好害怕,要是我们也和塔拉一样怎么办?”
“我们?你是说大活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我竭力寻找适当的词,”是不是只在日复一日地运行某种算法?我们的脑细胞是不是只在接收某种信号?我们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思考?我现在对你讲的话是不是由什么客观物理法则所预设的反应?”
“伊琳娜,”布拉德说,”你把哲学思考与现实混在一起了。”
我需要睡眠,我想,感觉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想你需要睡一会儿。”布拉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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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钱递给推车卖咖啡的姑娘,她给我一杯咖啡。我望着她。现在是早上八点,她看起来又疲倦又无聊,让我都感到累了。
我得去度个假。
“我得去度个假。”她说,还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走过接待员的座位。
早上好,伊琳娜。
求求你说点别的什么。我咬着牙。求你了。
“早上好,伊琳娜。”她说。
我在欧格登的隔间外停了一下。他是结构工程师。天气,昨晚的球赛,布拉德。
他看见了我,站起身来。”天气挺不错的,是吧?”他擦掉额头上的汗,冲我微笑。他是慢跑来上班的。”昨晚看球赛了吗?十年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投篮了。真是难以置信啊。对了,布拉德来了么?”他脸上充满期待,等着我照着剧本–生活中那些令人安心的老套路–完成对话。
那些算法按预定的轨迹运行,我们的思维也有迹可循,和轨道上的行星一样机械而易于预测。制造精密钟表的工匠本身也不过是某种种表。
我跑进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完全无视欧格登脸上的表情。我走向电脑,开始删除文件。
“你好,”塔拉说,”我们今天玩什么?”
我猛地关掉她,在开关上折断了一根指甲。我把她背后的电源线扯掉,开始挥舞钳子和螺丝刀,过一阵子又换成了锤子。我是在行凶吗?
布拉德冲了进来,”你在干什么?”
我抬起头,手里的锤子还保持着要砸下去的姿势。我想要给他描述那种痛苦,那种让我陷身深渊的恐惧。
在他的眼睛里,我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我看不到理解。
于是我挥锤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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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我送进医院之前,布拉德曾经试着和我讲道理。”这只不过是一种偏执心理,”他说,”自古以来,人们总是把思维和当时的时髦科技扯上关系。当他们相信女巫和精灵的时候,他们认为人脑里有个小人;等他们有了机械织机和自动钢琴,又以为大脑是某种引擎;到了有电话和电报时代,人脑就成了某种网络。现在你又把它想象成计算机。快醒醒吧。这只是幻想。”
问题是,我知道他会这么说。
“那是因为我们结婚很久了!”他咆哮道,”这才是你对我了如指掌的原因!”
这种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内。
“你是在兜圈子,”他垂头丧气地说,”在自己脑子里兜圈子。”
我算法当中的循环。FOR和WHILE的循环。
“回来吧。我爱你。”
他不这么说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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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馆的洗手间里,我终于得以独处。我低头望向双手,观察皮肤下蜿蜒的血管,接着两手互握,以感受自己的脉搏。然后我跪了下来。这是在祈祷吗?血肉骨骼下,运行着精妙的程序。
冰冷的瓷砖硌得我的膝盖生痛。
这种痛感是实实在在的,我想。没有什么模拟痛苦的算法。我望向手腕,那上面的疤痕让我一惊。一切都太熟悉了,好像我以前全部做过一遍似的。那些横向的伤痕像蠕虫一般粉红而丑陋,仿佛在谴责我的无能。算法当中有缺陷。
那一夜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到处都是血,警笛长鸣,韦斯特大夫和护士们按住我,包扎我的手腕;布拉德俯身望向我,面孔因为不可理喻的悲痛而扭曲。
我本应该干得漂亮些。动脉藏得很深,有骨头保护。你要是想来真的,就应该纵向切割。这才是正确的算法。每件事情都有一定之规,这一次我要做对路子。
这要费些时间,不过我终于开始感到晕眩了。
我很高兴。痛苦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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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房间的门,开了灯。
亮光激活了坐在我衣柜顶上的劳拉。这一个是从前用来做展示的。她有一阵子没清洁过了,裙子看上去也有些褴褛。她的头追随着我的行动而转动。
我转过身。布拉德没什么动作,但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珠。从赛勒姆回家的那段沉默旅程中,他一直在流泪。
旅馆老板的话在我脑中回响:”噢,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头。从前这儿出过这种事。吃早饭那会儿她就有点不对劲。后来你们回来的时候,她完全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听到管子里的水流了那么久,当时就冲上去了。”
原来预测我的行为就这么简单。
我看着布拉德,相信他非常痛苦。我由衷地相信这一点,但我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们之间有一条鸿沟,宽得让我们无法感觉彼此的痛苦。
但我的算法还在运行。我还在搜索我应当说的话。
“我爱你。”
没有回应。他的肩头抽动了一下。就一下。
我背过身去。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在墙壁之间反弹。劳拉的声音传感器尽管已经很旧,但还是接收到了信号。这些信号从一连串条件判断语句中穿过。在她搜索数据库的同时,循环语句往复飞舞。终于,马达启动,语音合成器开始工作。
“我也爱你。”劳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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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赛勒姆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曾经是重要的航运中心,现为旅游城市。1692年,此地有近两百人被控以巫术罪,其中20人被处决。当地人以与女巫相关的景点作为招徕游客的手段。[↑]
[9]据说布拉格的犹太学者勒夫制造了勾勒姆,一个有生命的假人。[↑]
[10]由人工智能创始人图灵提出的判断计算机是否具有思维能力的测试。测试者与真人和计算机同时进行一系列对话,如果测试者无法分辨作答的是人还是计算机,那便可以认为计算机具有与人相当的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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